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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真威烈策传细柳军 续风流宴启芙蓉社

话说黛玉来至前院厅房,迎春、鸳鸯和香菱都在那里,晴、钏二人陪着说话,鸳鸯见黛玉出来,笑道:“我们还用招呼么,尽管说你们的体已话去吧。”黛玉只是微笑。迎春道:“我看宝姐姐也比先前瘦多了。”黛玉道:“她现时又当家,又管孩子,什么事都要操心,怎么能不瘦呢?还算亏她不管多么累,多么操心,总没改了样儿。”香菱道:“我们姑娘就在这里住长了吗?”鸳鸯道:“她的事还没完,哪能就长在这儿呢。”香菱道:“那么我今儿可算碰巧了,等一会儿姑娘出来,我还要打听我们家里的事呢。”迎春道:“林妹妹,你怎么把她接了来的?”黛玉笑道:“整个的紫鹃我都接来了,这有什么稀罕的?”大家说了一会儿话。黛玉叫金钏儿把警幻送的好茶叶沏一小壶来,给姑娘们尝尝,又悄悄吩咐晴雯道:“你去把紫鹃叫来,带着听他们两位还呕气了没有。”一时金钏儿端了茶,和紫鹃一起来了。

原来那茶具是碧玉蕉叶的托盘,内放方竹小壶,壶嘴、壶柄都是天然竹枝做成,非常精致,还刻着竹壶铭,款署绛洞花主。迎春等看了,知是宝玉手笔。另放着六个方竹小杯,那柄子也是天然竹枝,还有细枝旁茁,鸳鸯擎起来细看一会儿,说道:“单看这茶具就雅极了。”紫鹃上来要倒茶,黛玉道:“这个得自斟自品才有味呢。”迎春倒了一杯,尝着道:“果然香味不同。”鸳鸯也尝了,道:“这茶叶固然好,杯中怕也不是寻常泉水呢?”黛玉笑道:“你倒是知味的,那年妙玉请我们吃茶,说是梅花上收的雪水,我在绛珠宫住着,那里有棵大梅树,刚好遇着下雪,就收了藏着。后来警幻又叫我收那竹子上的雪,总共藏了一窑罐子。今儿还是头一次试新,不想就被你尝出来了。”香菱道:“我说呢,就是雪水也不能这么清冽,还另有一种清香呢。”正在品茶,晴雯从后院走来,悄回黛玉道:“刚才还有点别扭,二爷怎么逗着她,她总不肯开口。后来二爷说你若不理我,我只可再当和尚去了。这才把那位的话挤出来,说道你的看家本事除掉当和尚还有什么?此刻在那里说话儿呢。”黛玉笑着点点头。那壶茶喝完了,大家说着话,又吃了些点心。黛玉道:“天不早了,我还要送她回去呢。”说着便进去了。

又过了一会儿,方同宝玉、宝钗出来。香菱拉住宝钗问了薛姨妈、薛蟠,又问她的哥儿,絮叨了许久。迎春也问些旧事,宝钗一一答了。黛玉对宝钗道:“是时候了,咱们走吧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真不想走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姐姐几时要来,通知我,我就去接你。等哥儿大点,在这住个三五天也没有什么。你真要不走也容易,刚才我不说过了吗。”鸳鸯见时候迫促,便催着她们走了。宝钗随着黛玉走去,恍惚似到了家里,听得黛玉说道:“姐姐好好回去,咱们再见吧。”刚要答话,又听一片喧嚷之声,顿时惊醒。

原来是奶子抱着蕙哥儿,睡得正酣呢,喧嚷就是他的鼾声。定神追想,梦境历历还在眼前。中间走过石牌坊,见那上头有“太虚幻境”四字,心中牢牢记着。猛想起那年宝玉和那癞和尚谈话,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二字,原指的是尘世因缘,他们要算是仙缘了。我和宝玉金玉之说,在尘世上已经斩断,亏得颦儿携带,还有此番晤叙。他们又说我将来事完之后尚可同归一处,只怕那时白发婆霎,对着他们未免自愧。正在胡想,远远听见稻香村的鸡声,连忙息心怠虑,重又睡着。

次日起来妆罢,见了王夫人回来,正在检理衣服。只见入画的嫂子带着入画过来,一见宝钗,忙即跪下道:“我一向会服侍四姑娘的,眼下四姑娘那里正短人用,求二奶奶和姑娘说说,还叫我进来吧。”宝钗道:“你在四姑娘那里,因为什么事出去的?”入画又将前事细说了一遍。原来是那年抄检大观园,因为她哥得到赏赐的东西都寄在入画处收着,被王善保家的搜检出来。惜春定要将入画撵回,尤氏替她说情,反受了惜春一番讥讽,使赌气带了回去,交给了他哥哥领去择配。这几年要想替她寻个人家,阴错阳差,总说不上。此番贾珍看她哥哥尚有才勇,荐到营里当了一名什长。因要随营出外,把妹子丢在叔父家里放心不下,刚好听说紫鹃死了,惜春处正短个丫头,便求了尤氏,情愿仍旧进来服侍。那尤氏与惜春嫌隙本深,说道:“那位小姑太太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?我没法子和她说话,你还是求西府里珠大奶奶、宝二奶奶去说,比我强得多呢。”入画听了,即赶来求宝钗。当下将这些话都和宝钗说了。宝钗素性阔达,自无不允。

过一天,从议事厅下来,便去寻惜春,向她劝说。惜春道:“入画本没什么大错。那年的事,一则我面子下不来,二则也有些负气。二嫂子既这么说,就叫她回来吧。只不许她和那边来往。”宝钗道:“这层到可以无虑,她哥哥已出了外,还和什么人来往呢?”湘云道:“入画回来也好,这两天我和四姑娘只靠着一个翠缕,她胆子又小,自从紫鹃死后,一到晚上就不敢出屋子。要叫她沏条打水,还得我给她作伴儿,那才是废物呢。本来紫鹃也死得太离奇,统共只一天的工夫,始终不知道什么病。”宝钗道:“我前几夜里梦到颦儿那里,还瞧见紫鹃呢。大概是颦儿叫了去了。”湘云道:“若是这么容易,说去就去,我也要去了,横竖是孤零零的,一点没有指望,要活在世上做什么,到了那里也许还逍遥自在呢。”惜春道:“这也要有造化的。我早就看破红尘,一无牵挂,至今还走不成哪。”宝钗又坐了一会儿,因探春刚从周家回来,便约着湘云同至秋爽斋看她。

此时探春正坐在梧桐树下看书,见宝钗湘云来了,忙即往屋里让坐。宝钗道:“这里又凉快,又豁亮,就在外头坐坐吧。”说着,就在石墩上坐下。探春忙道:“那上头坐着太凉,还有蚂蚁,我叫她们搬椅子吧。”一时侍书、翠墨搬出紫檀心座椅来,大家坐下。湘云道:“这梧桐我们看着栽的,也成了大树了。三姐姐,你应该叫丫鬟们打几桶水,把树身子痛痛快快的洗一洗,那才够个名士派呢。”探春道:“我因为屋里太黑,在这里看书得劲点儿,给云妹妹嘴里一说,就有得编排了。”又回过脸问宝钗道:“二嫂子,哥儿都乖吗?姨妈回去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蕙儿这一程子倒不大闹,他只玩他的。我妈妈昨儿就家去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前儿来了,见姨太太在太太那里嘁嘁喳喳的,又像生气,又像发愁似的,到底为什么呢?”宝钗道:“我哥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,这些时在东府里练习弓马,没空出来惹事,我妈妈倒省了心。如今朝廷要练龙武军,那里头全是一班世家子弟,他也要投了去,不让他去呢,他在家里混闹。说道:‘自小娇养耽误了,把书没有念成,好容易遇着这个机会,若再误了,这一辈子就算准了。’若许他去呢,我妈妈看着出兵打仗的,又放心不下。因此娘儿们很吵了几场。你们周府上是一向带兵的,依你看可去不可去呢?”探春道:“你们家里固然不靠着他建功立业,可也是他的一番壮志。不是我小看他,像大哥哥那样率直,文职的事哪里安得上呢?还是大刀阔斧往武功上奔去,倒许有些成就。若说危险呢,这出兵打仗的事,谁也不敢保。若在平时做个武官,那衙门体制也和文官不差什么。”湘云道:“东府里珍大哥那一班朋友去不去呢?”宝钗道:“就因为他们一把子拉扯着都要去,我哥哥向来热肠的,他的胆子又壮,还有什么顾虑。”探春道:“是人都有个志向,也许他将来另有一番事业也说不难。我正要问二嫂子一句话,刚才秋纹来取果盘,说起你前儿又梦见林姐姐,还到了她们那里,可是真的?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,我和她去了一趟,还见着许多人。”探春道:“见着二哥哥没有?”宝钗道:“他如今也不做和尚道士了,还是从先那样装扮。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家,叫做赤霞宫。”探春道:“二哥哥那个人若在世上,总有一番事业。可是他把功名富贵看得太轻了。他如今总算如了心愿,倒把家里这个重担子搁在咱们身上。我不过帮点忙,出点主意,难为你一天到晚的穷对付,顶着石头做戏。”宝钗道:“即已如此,有什么法子?只可拼着往前奔。我起先还有些不平,听颦儿几句话,倒没得说的了。她说我若愿意在那里,她就来顶我的名,替我了这些事。你想颦儿那样风吹得倒的,还有这种勇气,难道我们倒输给她不成?”湘云道:“这么说颦儿跟你总算好到十二分了。不要说真是这么办,就是这几句话,她从前哪里有呢?”三人又谈了一会儿,湘云道:“这里太凉,我可坐不住,要回去加衣服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出来大半天,也要回去看看蕙儿,就同走吧。”二人别了探春,行至沁芳闸,方各分路去了。

你道那龙武军是从何发议的呢?原来那时候海宇宴安,戎备积弛已非一日。有许多大臣们都主张练兵,今天一个封奏,明天一个条陈。朝廷正在励精图治,博采群言,便下了许多旨意,先在近畿地方编练龙武新军,分为中、前、后、左、右五路,统属于神策府。那中军是拱卫京畿的,专挑选世爵子弟。刚好贾珍约合一班勋贵练习弓马,到了挑选的时候,比较骑射,个个战胜。如牛继宗、马尚清、柳芳、陈文瑞一辈,挑中了不少。他们都和薛蟠相好,又知他弓马去得,所以屡次保荐,要他襄助。就是那入画的哥哥,也是贾珍荐与他们的。贾珍于弓马也甚娴熟,究竟是舒服惯了的,不愿亲自带兵,因此未赴挑选。他这两年常看兵书,却懂得些谋略,见上头注重武备,也想借此露脸,便草拟了治戎十策。第一是简世胄以翊中枢,第二是扩亲军以固根本,第三是练边军以保疆圉,第四是重宿将以遏乱荫,第五是合兵势以重仪,第六是信赏罚以伸邦纪,第七是复义勇以靖内患,第八是禁游惰以厚民力,第九是慎兵端以养威重,第十是禁躐进以杜私 干。这十件都是治本之策,深切时弊。先拿支给北静王看了,北静王甚为佩服,便替他代奏上去。皇上即时召见,问了许多话,贾珍详细奏对,无不称旨。又特下了一道旨意,威烈将军贾珍着协理神策府事务。次日谢恩下来,在朝房里那些大人们都向贾珍道喜,说些圣眷隆重指日大用的话。贾珍是经过患难的,自己十分谦抑。那神策府本是专管军务的衙门,起先以为到了那里,必可有一番展布。及至受命任事,未免失望。原来领袖的两位爷,一位是寿安郡王,比北静上纪还轻,粗浮好利,处处受人蒙弄。一位是定良郡王,貌似持重,内实浮滑。衙门里都讲究应酬拉拢,那些同事有的是由土匪把安,贼性未改,有的是由老司官调用,一味揉和,只懂得是是好好。中军以外,那四军都有领袖,也是各怀一心。只有右军都统制候虎才具有余,却又心术不正。贾珍和他们相处几天,把一片报国热诚早已灰冷了大半。贾赦、贾政见了他,只勉励他努力尽忠,把天恩祖德的话说了一大套,却哪里知道他的苦处。

那天尤氏从东府里过来,至王夫人处请安。李纨、宝钗、探春诸人见了尤氏,都向她道喜。尤氏道:“你们哪里知道,你大哥正做着瘪子呢。”探春道:“珍大哥一向练习弓马,就为的是替皇上家出力。就说事情为难,比从先在海疆上,总好得多了。”尤氏道:“他的事情,我也不知道细底,只听他说起,比海疆上还难得百倍呢。从先在海疆效力,左不过是一个废员,好不好的一个人担了去就算完事。如今可不是一个人的事,这个要往东,那个要往西。面子上说得好听,骨里都安着埋伏,可叫他怎么办呢?”王夫人道:“这有什么为难的?咱们能尽一分力量,就尽一分,能进十分力量,就尽十分,那尽不到的地方,也只好听天了。”尤氏道:“说起来还可笑呢,那回我们因为要小钱叫唱曲的被疯狗咬了那么一口,哪知道现在正兴这个。有一个候补的官儿,买一个唱曲的,送给了小王爷,当下就放了个节度使。还有许多人棒着小王爷要钱叫唱的,若跟着他们走,自己就对不住自己。不是这么着,跟他们就不能合群儿。这苦往哪里说去呢?”宝钗道:“这种局面绝长不了。若不是有人把他们纠正过来,就怕要连底坍了呢。”尤氏又道:“珍大爷还说等会芳园桂花开了,要请太太和嫂子、姑娘们到那边赏赏花,听个小戏,叫我先回了太太,千万赏我们小脸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如今三天好、两天不好的,哪里说得定呢?我也是喜欢热闹的,只要那两天撑得住,是必去的。珍阿哥公事又忙,别为我们太费事了。”说着,平儿走来,向尤氏道:“奶奶到我们那里坐坐去,我给奶奶预备下吃的了,没什么可吃的,也是我们一点小意思。”尤氏笑道:“我倒不愁了,凤奶奶过去了,还有平奶奶,总短不了我的吃食。”便同着平儿去了。

此时,已近中秋,天气渐渐凉了。探春因姑爷屡次催她,又过两天,便搬了回去。湘云、宝钗再三约她中秋节前来此赏月,探春也答应了。她本来兴趣好的,到家里将琐碎事务料理就绪,到八月初十外,便又回来。原想约着这些姐妹们都在园子里聚会,偏赶上人事不齐,李纹择定八月底出阁,李绮帮着李婶娘料理妆奁。邢岫烟又因宝蟾病了,在家里照料医药,一时都不能来。宝琴是有公婆的,又须在家里过节。探春未免扫兴。王夫人那回到了凹晶馆,爱那里临水轩敝,和贾政商量,就在那卷篷底下摆个团圆家宴。兰哥儿媳妇已接到辽东去了,这里无非李纨、宝钗、探春、惜春、湘云、平儿诸人,也勉强坐了两席。

那晚上月色甚朗,流云四卷,一镜当空。又在临水的地方,水光上下荡漾金波,更觉得分外清澈。席上诸人因贾政在坐,不便任意谈笑,倒冷静了许多。还是探春曲意承欢,拣贾政、王夫人爱听的说。贾政是向来不终席的,王夫人怕夜凉,不到席终,也坐着小竹轿子去了。探春和宝钗、湘云约好了,等他们席散,仍在此赏月作诗。偏是湘云说道:“上回联句,将赏月的好处都说尽了。这番再作,必定犯重,不如改个题目。”因此三人只在那里靠着栏干,赏了一会儿月,也就散了。

那寥汀花溆一带遍种着木芙蓉,这年秋令特暖,开得最盛。有一天,宝钗从那里走过,见那岸边一丛丛的芙蓉都开满了,蓝烟粉雾,疑怨含娇,不觉心有所感,填了小词一阁《调寄菩萨蛮》。那词是:

重重步绮摇秋影,五铢衣上飘烟冷。生世惯空江,当时本是双。拒霜情宛转,芳绪何人见。梦里别东风,羞颜深浅红。

写完了,自己吟了一遍。想起前人咏白莲的诗“无情有恨何人见,月白风清欲坠时。”正和我此词意境相似,不免微叹了一声。正要收起,丫鬟们回道:“史姑奶奶来了。”湘云走进来,瞧见词笺,抢过去看,深为赞赏。又道:“宝姐姐,这阕小词虽是自己幽怨,这题目却好,比从前填的柳絮词还有意思。咱们何不起个芙蓉词社呢?”宝钗道:“要起社,人要多些才有趣。三妹妹刚回去,琴妹妹来不来也说不定,只邢妹妹准来的,未免太少了。”湘云道:“咱们分头请去,就有不来的,随后补作也可。那秋海棠的诗,我不是随后补作的吗?”宝钗却她不过,只得打发人飞马去请。一面预备果点酒肴。湘云道:“还有社主和监场誊录都没有请呢?”宝钗忙又打发婆子们,分往稻香村、拢翠庵去请。一时李纨、惜春先来了。李纨笑道:“你们真高兴,两个人也要起社吗?”湘云笑道:“人少了,你们也得凑上。”惜春道:“那可是白说。我几时填过词呢?”宝钗笑道:“你别听她的,已经打发人都去请了,想必就来的。”正说着,岫烟来到,听说起社填词,也甚高兴。即将各色小调写了,搓成纸丸,大家拈阄。湘云、岫烟先拈得,自去构思。又过了两顿饭的工夫,探春、宝琴方到。续拈了阄,这才点起香来。探春道:“那回就说要填芙蓉词的,亏得史妹妹提倡,我倒忘了。”湘云道:“若不是蘅芜君那首词,我也几乎混过去了。”说着便取张砑黄窄笺,将词写出,递与惜春。宝钗看是西江月调,笑道:“你怎么单挑这个调儿呢?看着好像容易,可不容易出色。”再看湘云的词,是:

天上碧城何许,人间锦水多情。萧娘镜里斗娉娉,怜取临印妆影。故苑仙姿销减,空江秋怨分明。昨宵风露梦瑶京,烟外愁鸿啼醒。

探春也抢着来看,道:“词是绝妙,只是太凄艳了。那结拍两句,真叫人回肠荡气呢。”宝钗道:“平调能填到如此,却也亏她。”宝琴拈的是浣溪沙,想了半天,却矜持不肯下笔。宝钗催道:“香快完了。”也就草草写出,做的是:

一镜盈盈舞彩鸾,江妃含笑倚新妆,佩环消息暗思量。稳称锦云笼翠被,暗催玉露解罗裳,丰容莫道不禁霜。

众人看了道:“到底是小薛,作得如此细风光。”湘云道:“下半阕更好。翠被、罗裳两名又流利,又不落俗套。”探春道:“末句更好呢,妙在的确是芙蓉,别的秋花便合不上。”因又看岫烟的唐多令,头两句是:

芳佩为谁留,红颜最耐秋。

探春先拍手道:“‘红颜最耐秋’这五个字真有意味。”宝钗道:“这个题目原要往好里说的。”再看底下是:

仗西风洗尽清愁,一镜千妆争媚抚,遮不住木兰舟。

众人莫不赞美。湘云道:“好是好,太说尽了,以下怎么转呢?”因又看下阕,是:

冷面也娇柔,韶华任水流,便东君肯嫁还羞。三十六湾春不到,何处去弄珠游。

宝钗道:“你看她下阕的意思愈转愈深,难得是还见身分。”湘云道:“这词一气贯注,还有新意,只怕要推她第一了。”探春只顾看别人作的,见那香只剩一星,才慌了,连忙凑到几子上,将自己填的写出。原来拈的是琴调相思引,众人围着来看,那词是:

镜里分明第一春,占来秋色也收入,晚妆才试,骄尽绮罗尘。锦渚再逢休怨别,粉烟微瘦肯含颦,挂桡来处,无意斗罗裙。

湘云、宝琴都道:“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,只可惜香早完了。”李纨道:“只要好词,香倒不论的。”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,只见碧月走来道:“小兰大爷家来了,叫我来请奶奶。”李纨道:“他大远的赶回来,有什么要紧事吗?”碧月道:“小兰大爷没有说,看那脸上带着笑,不象有什么急事。”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。宝钗道:“大嫂子就回来,我们还等着摆饭呢。”李纨匆匆答应,已走远了。

这里众人仍在评词,有的推岫烟作的意味超隽,有的推探春作的风格高毕,也有说宝琴作的情致妩媚,还有的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悱侧,彼此互相谦逊。宝琴笑道:“我们赶了来就是填词,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。”探春道:“这前两天瞧他刚吡一点嘴,想不到开得这么快。咱们同去赏赏吧。”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,一路向花溆走去,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。邢岫烟道:“这真该起芙蓉社了。”湘云道:“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,一沾了霜,那些骨朵就都瘪了。今年幸亏秋晚,这两天又暖和,所以开得这么好。”宝琴笑道:“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,想是他管得好,留着给我们填词的。”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儿,又回到怡红院。

此时席已摆齐,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。等她来到,方同入席。探春问:“兰哥儿因何事回来?”李纨道:“是这回皇上有旨意,叫各节度荐举人才,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召。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。”众人听了,都向李纨道喜。探春道:“这节度使固然爱才,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树。若不然,他只去了几个月,为什么单举他呢?”宝钗道:“大嫂子,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吧,若是到海外去采诗,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。”湘云大笑道:“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,这该怎么着谢我们?”席间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,只说道:“这回还要召见,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,知道称旨不称旨呢?”大家正在说话,已上了两道菜。宝钗让了一回,探春举杯喝着,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,春宵轰饮,何等热闹,不免暗添伤感。说道:“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,还没在这里聚会过。想起那回座中的人,有好几个都成仙了。”李纨道:“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,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。她那样娇嫩,又生得单薄,原是很象的。”宝钗道:“如今设若见着颦儿,未必还象芙蓉,倒象一枝粉芍药呢。”宝琴听了,甚为诧异,忙问:“如何能见着姐姐?”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,大概告诉与她。湘云一眼瞧见博古格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,指着笑道:“你们瞧,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,他们倒成仙去了。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吧。”宝琴道:“你别高兴,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帐呢?”说得众人都笑了。宝钗更觉黯然。探春道:“眼前若有会扶乩的,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,倒也有趣。”湘云道:“邢妹妹就会。”邢岫烟道:“那都是妙师父扶的,我只能当个副手,哪里算会呢。”探春道:“扶乩不过那两种符,抓符不是玩的,若抓着神道,就许出乱子。咱们只用请符,请不来也不要紧。”邢岫烟道:“真要扶,还得预备沙盘木筏,今儿也来不及了。”席罢,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方散。

那贾兰到京之后,便忙着拜客,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。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,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,每年自春至秋,都在园子里办事,只冬令回宫,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。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,必须面回军机,只得赶到园里。那天贾兰回来,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。不知为的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